从2010年开始，每年的春天，金马组委会都会在台北举办金马奇幻影展，展映不同类型、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电影，并策划一些著名导演的专题，以飨影迷。
这学期恰好课程不多，加上有要来查阅资料及采访的任务，于是在上完上周二的课，我就飞来台北看今年奇幻影展后半段的部分影片。
之前托在念书的朋友帮忙，帮我抢到了《我是一片云》《小玩意》《搭错车》《市长夫人的秘密》等不同世代的四部电影。
虽然这部影片隔几年我就会在我的《港台电影艺术》通识课上播放，前前后后我已看了不下十遍，里面的剧情和台词早就滚瓜烂熟，主题曲更是张口就来。
事实上，上个月我还在课堂上放过。但一想到，能够在影片上映的35年后在大银幕上重温此片，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K歌场，是多么难忘的体验啊！
所謂的K歌场，就是在放映一些歌舞片唱歌部分时，底下字幕会变成KTV专属变色字幕，让全场的观众可以跟随着片中主人公一起在影院里齐声歌唱。
据说这种播放形式，就是从金马奇幻影展开始的，之前放过《真善美》《妈妈咪呀》《红磨坊》《冰雪奇缘》都获得了爱唱K的观众的喜爱，而年年的《洛基恐怖秀》更是成为奇幻影展的“招牌曲目”。
在华语电影世界里，歌舞片一直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类型，所以之前做过的华语片K歌场，只有1963年邵氏出品的黄梅调不朽巨片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。
影片幕后推手是新艺城的张艾嘉和黄百鸣等，导演虞勘平，编剧团队包括黄百鸣、吴念真、叶云樵、宋项如，演员包括孙越、江霞、琪、李立群等，当时仍是学生的何笃霖扮演了琪演唱会时身边涂满金漆的男舞者。
电影的音乐制作团队强大，云集了侯德健、李寿全、罗大佑、吴念真等人，幕后代唱是当时还在唱西洋音乐的苏芮，当时导演因在电视上看到她表演，于是决定请她来唱片中多首主题曲，因为这部电影，苏芮于是成为华界中影响至今的流行女歌手，其中的《一样的月光》《酒干倘卖无》《请跟我来》等早已是华语流行音乐的经典之作。
电影的故事情节不必赘述，因主题涉及到老兵生活、强拆违章建筑以及社会转型的困惑，再加上片中主题曲首首经典、催泪，引发当时观众的观影狂潮，很多老兵不止一次前往戏院观看该片。
影片在重映11次，创下当时4000多万元新台币票房纪录；此外，该片还入围了第20届金马十一项提名，并最终斩获最佳男主角（孙越）、最佳电影插曲、最佳原创电影音乐、最佳录音四项大。
江霞在片中扮演丧夫、丧子的阿满嫂，有着令人动容的精湛演技，却最终没能摘到最佳女配角，颇让人遗憾。
江霞之于影坛，实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演员。她所塑造的一系列角色，如《苹果的滋味》中的阿发妻子，可以说，是本土劳动妇女的典型代表。
而获得最佳男主角的孙越，因为演出《搭错车》《老莫的第二个春天》《老科的最后一个秋天》《海峡两岸》等电影，成为退伍老兵的代言人，是人共同的“孙叔叔”。
他饰演的退伍老兵，心地纯良厚道，又静默不辞，因为搭错了时代的班车，命运就此转折，此后的人生都在战争的炮火声中辗转，在两岸的斗争对峙中仓皇度日，在思念故乡和家人的寂寞中度过了晚年。
电影中还有一个特写镜头，捕捉到了孙越脸上沟壑一般的皱纹，彷如罗中立的《父亲》，也像极了你我日渐老去的父亲。
遗憾的是，此次K歌场，87岁的孙越因为本月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发作，被送到加护病房，无法前来，像电影的结尾一样，浑身插满管子。
《搭错车》在过去两岸文化的年代里，好像以某种形式曾经在上映过，跟《鲁冰花》《妈妈，再爱我一次》一起，构建了观众对于电影“悲情”的刻板印象。
2005年版本中的哑巴父亲由李雪健饰演，2016年版本则由马少骅演出，扮演养女的是流量小花关晓彤。
不过，这两次翻拍都没有获得成功，一来把故事移植到社会背景不太合适，二来可能还是因为原版电影太过于成功。
我是在2000年后有了盗版碟的时候，才看到这部电影。我记得第一次在课堂上播放这部片子的时候，教室里哀鸿遍野。
印象里，有一个女生还在作业里跟我讲，她是如何因为看了这部电影而深感，然后化解了自己和父亲之间多年罅隙的故事。
其实今天来看，这部电影的缺点也非常明显，矛盾冲突过于戏剧性、镜头语言也简单、片子里还有大段大段主观色彩浓厚的旁白等等。
但在其时，应该没人会顾及这些，就像暌违35年后再登大银幕，也不会有人去在意这些属于年代的专业问题。
中午12点半，在西门町的戏院门口碰到金马执行长闻天祥老师。他对我从跑来看《搭错车》表示惊诧，也跟我说，导演虞勘平他们都到了。
是的，在放片前，导演虞勘平、配乐李寿全、演员何笃霖一同现身。李寿全爆料片中的主题曲《请跟我来》的男声为什么会找导演虞勘平来唱，导演也讲了一些关于这部电影的一些花絮，在主持人闻天祥老师的要求下，导演现场演唱一小段该首歌曲。
此前我一直在想，我阅读该片无数遍，为何不知道哪个角色是何笃霖出演的，这次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在演唱会为琪伴舞的男生，涂满金粉，并笑称自己是“十八铜人”。
电影开始放映了，这一版的修复质量不错，此前在能找得到的版本，画面较为模糊，有台语发音的字幕也好多是错误的。
这次看，我又重新发现了一些细节，比如哑叔和邻居住的违建区，有一块写着信义的牌；比如扮演邻居小老鼠妈妈的胖女人是在《大喜临门》里演林心如阿嬤的素珠阿姨。
每次在影院看电影，我都会感慨他们的观影素质真好。没有人聊天，也不会滑手机发出干扰他人的亮光。主持人闻天祥老师开玩笑说，看K歌场唯一“没素质”的就是不大声开口唱，就算自己大走调也没关系，因为黑乎乎的谁也不认识谁。
电影演到后半部分，第一首歌开始了，就是阿美第一次在酒吧演唱的《把握》。当大银幕上出现KTV里专属的变色字幕时，全场发出了善良的笑声。
但可能是观众略有羞涩，也可能是因为这首歌还没那么耳熟能详，所以大家只是跟着阿美轻轻哼着。等到第二首歌《请跟我来》时，四百多人的大厅开始变成了一个巨型的KTV包厢，全场观众跟着苏芮和虞勘平唱完了这首歌，唱完后大家还为自己鼓起了掌。
随着剧情的推进，等到演唱《变》《一样的月光》《酒干倘卖无》时，大家已放得更开了，我能够感受到歌声比之前都大了许多，而且跟随着剧情的投入，大家几乎是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状态含泪唱完了这几首催泪歌曲。
而我，从电影一开始——《酒干倘卖无》的旋律响起时，就已经眼含泪水了。然后随着全场观众哭着唱完了所有的歌曲，等到阿美演唱《一样的月光》《酒干倘卖无》时，我几乎是颤抖着跟着她唱完了，满脸都是泪。在一个陌生的城市、的影院里，我和四百多声地唱着歌，安全地了自己的情绪。
据李寿全回忆，当年要开拍《一样的月光》第一个镜头前的头一个晚上，吴念真才把词写出来，然后他和罗大佑连夜谱曲，第二天送到拍摄现场。歌曲的画面从大马开始，舞者的斗笠一挥，跳接到高耸入云的大厦。
演唱会的段落里，纪念堂前，舞者、火球、劲歌热舞，随即苏芮用她高亢悲越的嗓子唱出“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，还是世界改变了你和我？”，大声质疑社会转型带来的巨变，这是电影史的重要一刻，按陈炜智所言，这种开创性几乎可以说是全面而彻底、直接撼动大众文化的根基，从而改写一切的里程碑。
30多年前社会全面转型，现代化巨变带来的困惑弥漫在文化人的周围。30多年后，社会同样翻天覆地，城市的房价越来越高，学校的门口永远都在修，一来，满大街都是小黄车。我们马不停蹄地奔波，很难赶上时代的高铁。
而在我们马不停蹄向前追赶的时候，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变老的父母在故乡静静老去。就像阿美在各地开演唱会、事业腾飞的时候，违建区里的哑叔已双鬓斑白，日渐衰老。
我想这部电影之所以能够跨越时空、撼动，就在于它表达了现代社会每个人永远都要面对的两难，那就是如何在追求个人的成就和承欢父母膝下做一个选择。阿美从一个贫民区的弃儿最终成长为万众偶像，在演唱会上接受着歌迷们山呼海啸的欢迎，“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，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”。而蒙太奇的另一条线，是年迈的哑叔在弥留之际被紧急送到医院。当阿美赶到医院，哑叔再也无法睁开眼看她，她深刻体会到了“我终于失去了你”的滋味。
电影的结尾，阿美在演唱会演唱《酒干倘卖无》，“没有天哪里地，没有地哪有家，没有家哪有你，没有你哪有我”，像所有感慨“成功的速度快不过父母老去的速度”的子女一样，流下后悔的泪水。
我想起自己善良的母亲，去年八月份查出肺癌晚期，半年后撒手，就此长眠在故乡青山翠谷之间，留下仓皇失措又悲痛不已的我。
我永远无法忘怀她在临终前几分钟用力挥着双手，要努力拥抱我的画面。欲行孝而亲不待，我终于深切品尝到了佛家所言的“爱别离”这人生大苦的味道。有一天晚上，我梦到我坐在我刚装好的房子里，她从老家赶来，拎着大包小包，我欣喜万分地迎上去，想要抓住她，却怎么也抓不住，然后就哭着醒来。
所以，当我在大银幕下与四百多人一起唱着“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，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；什么时候你回到我身旁，让我再和你一起唱”时，我奔涌的泪水无法止住。座中泣下谁最多，江州司马青衫湿。电影像一块蘸了药水的纱布，轻轻擦拭灵魂深处从未愈合的伤口。
走出影院，四月的台北阳光正浓。周末的西门町摩肩接踵，我穿过巷弄和人流，脚下的步伐好像变得更加踏实，即便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庞。
我半年多来压抑的情绪似乎在这一次观影中得到。我以亲身经验深刻理解了龙应台所言，文化艺术使孤立的个人，打开深锁自己的门，走出去，找到同类。
他发现，他的经验不是孤立的，而是共同的集体的经验，他的痛苦和喜悦，是一种可以与人分享的痛苦和喜悦。孤立的个人因而产生归属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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